不管對于外地人還是本地人來說,解放碑,都是“最重慶”的代表。母城記憶、8D魔幻、賽博朋克,在這里巧妙融合,正如在這棟因地勢奇特而聞名的建筑中,竟然藏匿著一段泛黃而又熠熠生輝的過往。
老話劇人閻彬在重慶已經(jīng)生活了70多年。1949年10月1日,在新中國開國大典的禮炮聲中,15歲的閻彬挎上背包告別南京,跟隨二野劉鄧大軍長途跋涉走向大西南,走進重慶,這座他從此終身相依的城市。重慶市話劇院的前身便是閻彬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(wù)團文藝大隊,它的任務(wù)是要用文藝建設(shè)新重慶。
話劇《四十年的愿望》被周恩來贊譽為“一出歌頌中國工人階級的好戲”,在第一屆全國話劇匯演中獲得了一等獎,算得上是重慶話劇院的開山之作。少年閻彬在這部戲里演的是一個跑龍?zhí)椎男〗巧吓_只有幾分鐘,沒有一句臺詞,但它卻是閻彬幾十年演藝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出戲。直至今日,當老人再次來到重建后的抗建堂,看著臺上臺下燈光氤氳,《四十年的愿望》首演時的盛況又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眼前。
《四十年的愿望》講述的是101廠為修筑成渝鐵路,鑄造出新中國第一根鋼軌的故事。劇本的尾聲有這樣一個情節(jié),當成渝鐵路全線通車,四川人民40年的愿望得以實現(xiàn)時,這條新中國成立后由中國人自己設(shè)計、自己制造的鐵路,要在舞臺上閃亮登場。
編劇石曼曾經(jīng)擔憂火車開上舞臺過于真實,不太藝術(shù),直到那一刻,他才感慨,只有懂得群眾心里的要求,藝術(shù)才不會脫離群眾。而《四十年的愿望》之所以這么深受百姓喜愛,也正是因為主創(chuàng)人員和演員們曾深入101廠,與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,并見證了第一根鋼軌的誕生。1950年5月10日,閻彬所在的軋鋼車間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,技術(shù)人員自行試制軋出了新中國第一根鋼軌:85磅重軌。
85磅重軌試制成功后,一直在鋼鐵廠指導(dǎo)工作的西南軍政委員會工業(yè)部鋼鐵工業(yè)管理局第一副局長劉柏羅卻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,翻遍了鐵道部《鋼軌標準手冊》,卻查不到85磅重軌的任何信息。
經(jīng)過了解后他發(fā)現(xiàn),85鎊鋼軌是過去技術(shù)條件下的一種鋼軌,屬于一種落后淘汰的產(chǎn)品類型。這就意味著鋼鐵廠必須立馬投入到新型的38公斤每米鋼軌的研制工作中,而在當時的條件下,要軋制38公斤重軌,還得配備相應(yīng)的動力。
在重慶工業(yè)博物館巨大的室外場館中,散落著無數(shù)大大小小,經(jīng)歲月蒙塵的機器設(shè)備。這臺8000匹馬力蒸汽機算不上是最大的,但卻是分量最重的一件留存。
這臺8000匹馬力蒸汽機原本由兩廣總督張之洞從英國購進,是中國軋鋼工業(yè)第一臺大型軌梁軋機原動機??谷諔?zhàn)爭爆發(fā),蒸汽機隨鋼遷會一同逆江而上,西遷重慶。
鋼鐵廠的老員工回憶,“8000匹馬力蒸汽機運到重慶大渡口時只有汽缸、底座等幾件破損零件。經(jīng)過多年的風吹雨打,銹蝕嚴重,并有部分埋在了泥沙中,蘇聯(lián)專家看后直搖頭。劉柏羅以在延安時制造過小蒸汽機的經(jīng)驗,堅信這堆8000匹馬力蒸汽機的‘廢鐵’可以肩負歷史重任?!?/span>
事實上,當時的鋼鐵廠已經(jīng)進入38公斤重軌研制的關(guān)鍵階段,廠里原有的6400匹馬力蒸汽機無法提供充足動力,劉柏羅十分清楚,這一堆“廢鐵”務(wù)必得立刻運轉(zhuǎn)起來。
505公里長的成渝鐵路,從鋼軌、魚尾板、墊板到一顆道釘,全部實現(xiàn)了“中國制造”,就連129萬根枕木,也全部來自“就地取材”。1950年8月5日西南財委專題召開“枕木會議”,動員民眾采伐質(zhì)量和尺寸符合要求的枕木。
民眾熱情高漲,有人甚至送來楠木、香樟等貴重木材,卻不計報酬,以致于鐵路沿線各枕木收購點發(fā)出緊急通知:枕木只收購柏木、杉木等普通品種,不要再送貴重木材來了。短短兩年內(nèi),鐵路沿線各地收購枕木達到146萬根,遠遠超出了原定計劃。
鋼軌、枕木、人力,萬事俱備,1950年8月1日,工人們在重慶大渡口車站鋪下了成渝線上的第一對鋼軌。接著,鋼軌從大渡口向九龍坡延伸,目的是接通長江邊上的九龍坡碼頭,以便為101廠起卸和運輸鞍山鋼錠。
重慶火車南站與昔日的九龍坡碼頭僅一墻之隔,這里是成渝線上鋼軌延伸所及的第一站,相較于重慶南站這個稱呼,人們更習慣稱其為“九龍坡站”。車站的站場建設(shè),是鐵路工程中的重要環(huán)節(jié),據(jù)《成渝鐵路工程總結(jié)》記載,成渝鐵路通車時,共有三個一等站:成都站、重慶站,還有一個便是重慶南站。
2019年5月15日18點,在重慶南站的站場里,一組車列猶如離弦之箭,順著駝峰剛毅的脊梁溜向編組場,這是重慶南站駝峰執(zhí)行的最后一次溜放作業(yè),重慶鐵路樞紐最老駝峰就此正式退出歷史舞臺。
一列貨物列車到達后,要高效地將通往不同方向的車輛分開,就要利用駝峰進行車列解體、重新編組,它是一種利用車輛的重力和駝峰的坡度所產(chǎn)生的位能,輔以機車推力來解體列車的調(diào)車設(shè)備。駝峰的建設(shè)恰好利用了重慶特有的丘陵地貌,是成渝鐵路的一次“入鄉(xiāng)隨俗”,而事實證明,它更是一起頗有遠見的“中國制造”,上世紀90年代,每天有800多節(jié)車皮在這里重新編組,駝峰溜放鉤數(shù)達到270多鉤。
當鋼軌連通了工廠與碼頭之后,鋪軌作業(yè)繼續(xù)朝北,直至成渝鐵路終點,重慶市區(qū)的菜園壩,而后再反向從大渡口往成都方向延伸。1951年12月,成渝鐵路鋪軌到內(nèi)江,此時,成渝鐵路線上最長的鋼梁大橋沱江大橋已經(jīng)建成。
像這樣的全覆蓋檢查,在內(nèi)江椑木鎮(zhèn)的沱江大橋上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。工長羅強帶著他的隊伍要對大橋上的枕木、吊圍欄、支座,甚至每一顆鉚釘,全部做到心里有數(shù)。畢竟這座大橋歷經(jīng)滄桑,已在沱江上矗立了整整70年。
沱江大橋?qū)⒁唤舻臈滥炬?zhèn)和樂顯鎮(zhèn)相連,直到今天,它依舊是兩岸居民來來往往的生活日常,年輕人則將它視為旅游打卡的對象,很少有人去打探它的過往。
長370.83米,高27米的沱江大橋,是成渝鐵路全線最長的一座鋼梁橋,也是西南地區(qū)第一座鋼梁橋。雖然370米的長度放在今天并不顯眼,但它卻是成渝線上至關(guān)重要的370米。
97歲的祿珠群至今仍清晰地記得自己部隊的代號,2營5連3排8班,他們就是那“很多人”當中的一小部分,負責挖山、建橋。女兒回憶說,每次坐火車經(jīng)過沱江大橋的時候,老人總會提前站立,激動地望向窗外。老人用深情目光去尋找的墓碑,建在沱江大橋椑木鎮(zhèn)方向的烏云山半山腰上。碑上的字跡被時光沖刷得有些難以辨認,依稀可見“柴九斤、鐘志卿烈士搶修沱江大橋護坡殉難紀念塔”幾行大字。
烈士墓碑高高聳立,像一名站崗的戰(zhàn)士,默默守護著腳下的大橋。70年過去了,這座由中國人排除萬難,甚至用生命修筑的沱江大橋,依然堅固、挺立。
沿著沱江大橋繼續(xù)西行,1952年,筑路工程行進到資陽市,修建位于忠義鎮(zhèn)的成渝鐵路王二溪大橋。在很多有關(guān)成渝鐵路的書籍報刊中,都能看到這幅畫面?;疖嚸爸谉煟谑皹蛏虾魢[而過,石橋敦厚堅固,有著優(yōu)美的弧線造型。王二溪大橋已然成為成渝線上的一處標志性建筑。
成渝鐵路沿線料石多,群眾中石匠師傅也多,所以沿線橋涵大多采用大跨度石拱橋或者聯(lián)拱石橋,不僅節(jié)省了水泥,還美觀耐用。老居民黃緒友回憶說,修建王二溪大橋,鎮(zhèn)上的一百多名石匠全部都派上了用場,石料則從河對岸的青家?guī)r水運而來。全長316米的王二溪大橋是國內(nèi)最長的鐵路石拱橋,而像這樣的石拱橋,在成渝鐵路全線總共有827座。
1952年5月,離成渝鐵路通車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。此時,筑路部隊來到了位于成都的柏樹坳隧道施工現(xiàn)場。從簡陽五鳳溪到柏樹坳一共有14座隧道,柏樹坳隧道是其中最后一座,這就意味著一旦將它打通,成渝鐵路將全線貫通。不過,如果翻看成渝鐵路早前的規(guī)劃圖紙,這條長622米的隧道其實并不存在。
當時的藍田總工程師,他就推翻了民國的一個既有的設(shè)計,民國的時候修路的原則是順著河來修,他再次勘現(xiàn),那個時候的建設(shè)者,就有一種強烈的主人翁的意識,他就覺得原來穿過龍泉山,是走沱江峽谷,走那邊一個有地質(zhì)危害點,第二它就要繞一些,要多繞23公里。他就提出,從五鳳溪轉(zhuǎn)彎,就走陳家灣,走洪安火車站,就直接到成都,就要節(jié)約20多公里。然后就要增加一個隧道,就是前面你們拍的柏樹坳隧道。
新增的622米柏樹坳隧道,是成渝線上最長的一個隧道,這對于缺乏隧道施工經(jīng)驗的工程隊伍來說,無疑是一次巨大考驗。1952年5月15日,柏樹坳附近異常熱鬧。成渝兩地報社記者和文藝團體的創(chuàng)作人員,來了一大群,他們蹲守在隧道口,耐心地等待著。92歲的朱景堯那時候在《西南工人日報》負責印刷和出版,他和編輯部的同事們也在后方焦急地等待著前方記者發(fā)回重磅消息。
《西南工人日報》1950年2月7日創(chuàng)刊于重慶,成渝鐵路工程一上馬,報社便立刻派駐了一個由十多人組成的報道組,全程記錄成渝鐵路的建設(shè)過程。報社總編給年輕的記者只提出了一個要求,用工人的語言為工人說話。很快,朱景堯的同事,那位蹲守在柏樹坳隧道口的記者何熔,便傳回了這篇通俗易懂,卻格外打動人心的新聞報道。
1952年7月1日,505公里成渝鐵路全線通車。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條由自己設(shè)計、自己建造,材料零件全部為國產(chǎn)的鐵路,是“中國制造”最艱難,也是最閃耀的一次集中亮相。